云南省植物学会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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科学传播
15头从西双版纳出走的大象,引发了一场热度空前的全网直播。看似“说走就走”的浪漫背后,是大象栖息地植物种类、生态环境的变化,“原住民”植物的生存空间被压缩,大象食物种类的减少…… 大象漫步的同时,有多少植物种类正在无声无息中消失,虽然少为人知,也并非无人关心——在云南,有一座中国海拔最高的植物园,这里居住着方震东和他“收养”的上千种植物,他还在计划着引进更多居民——赶在它们消失之前。
△方震东在野外记录样方。
身处香格里拉高山植物园,目之所及,用“风景如画”形容并不为过,苍穹之下雪山巍峨,纳帕海流云浮动……但对久居于此的方震东来说,这都是稀松平常的景色。他很少有闲心驻足欣赏,年近60岁的他,有更紧迫的事要完成。
冬季里的香格里拉高山植物园。彭建生 摄
大自然正经历的剧变,远比想象中要残酷和激烈。 2019年,联合国发布《生物多样性和生态系统服务全球评估报告》:全球物种灭绝的速度比过去一千万年高出几十到几百倍。栖息地减少、自然资源开采、气候变化、污染……归根到底,人类活动的影响是物种灭绝的主要原因。 中国云南西北部生物多样性丰富,关键类群集中,珍稀濒特物种多,是第三纪古热带生物区系的避难所,也是低纬度、高海拔的物种基因库——美丽和脆弱,是同时存在于它身上的两个标签。
香格里拉高山植物园秋景。
当面临生存的威胁时,有腿的大象可以迁徙,没腿的植物怎么办? 方震东建造的高山植物园,这座植物标本库,或许就是它们的诺亚方舟。
在野外考察的方震东。
一朵花的回家之路 到香格里拉高山植物园定居之前,植物们都经历了什么?朱红大杜鹃的回家故事,就是其中一个缩影。 作为滇西北的植物区系专家,2015年,方震东参与了“极小种群物种调查”的课题研究,开始了对朱红大杜鹃的调查。 20世纪初,英国探险家、“植物猎人”乔治·福瑞斯特在云南发现了朱红大杜鹃,并将其引到欧洲。因为园艺上的亲本性高,它成为很多种杂交杜鹃的母本。充满戏剧意味的是,这个母本在野外却很快销声匿迹。 足迹踏遍云南的方震东,在记忆库里并没有搜索出这个物种,翻遍中外文的植物志书,只找到含义模糊的一句:“云南腾冲与缅甸交界处有分布”。
大多数时候,方震东面对的工作环境。
方震东带着团队,找到乔治·福瑞斯特模糊描述过的河谷,他们顺江找了整整一天,无果。又去了已去世的中国植物学家武素功采集过朱红大杜鹃的“大岔河”,还是毫无收获。“灭绝了吧”,团队成员小声嘟囔。 结束调查后的一年,方震东过得并不安稳,他总在回想、琢磨找寻的细节。待到第二年开花时节,他又寻了回去。 这一次,他经历了更为艰难的找寻,终于在一处山谷的底部有了发现:面前是几乎90度的悬崖峭壁,下面是奔涌的激流,一束血红的花正在眼前绽放,他按捺住激动的心情,凑上前去确认细节:花管呈喇叭状,花瓣内侧带着一层绒毛……这正是他苦苦寻觅的花朵,原来这个物种并非灭绝,而是学会了躲开人类。 国内朱红大杜鹃野外种群,终于被再次发现。
朱红大杜鹃(Rhododendron griersonianum)。
此时,方震东听到不远处挖土机的噪音,一个水库正在破土动工——即使躲到悬崖,朱红大杜鹃也难逃一劫。 方震东小心地把朱红大杜鹃的种籽带回植物园。一个物种至少保留了下来了,一旦培育成功,还可以散播回它原来的生境。 高山植物园里的植物,许多有着和朱红大杜鹃相似的发现经历、拯救过程。 方震东也无数次假设过,如果自己当初没有走上植物研究这条路,没有建造这座植物园,会有多少植物种类,在无声无息中消失?
植物园香雪药园一角。
植物园内的高位水池。
被两棵树改变的命运 年轻时候的方震东,理想并非当一名植物学家。 1982年,18岁的方震东收到了云南大学录取通知书,他懊恼地发现,本来报考的是数学系,却被调剂到了生物系。 他心有不甘,但掂量了一下自己的条件:小地方、贫困生、底子差,“一个小地方的人能考上大学,知足吧”,他从家乡坐了四天班车,前往昆明报到。 当然,学植物也并非没有好处,偶尔可以挣点外快。大二时,生物系的分类学老师在滇西北找药用植物,需要找一个学生采回标本,200号标本能换来回的路费。 方震东父亲早逝,家中三姊妹全靠母亲一人工资过活,接了这活,意味着他可以免费回家,于是他拿着一本中药图谱,快乐地在山上度过了整个假期。 这是方震东对“以工养学”的最初尝试,在若干年后,他用这个办法维系了高山植物园的建造和运作。 大四时,老师说:“谁愿意去做分类学论文,就可以去西双版纳”,缺钱的他又冲了进去,就此正式进入植物分类学的领域。
年轻时的方震东,是当时的潮小伙。
慢慢地,方震东爱上了这个专业,他的性格内敛,不善交际,相比和人打交道,他更愿意去野外调查,或在办公室做植物解剖。 毕业前,方震东报考了研究生,进入了前三名,却被一道题刷了下来,“云杉和冷杉在野外有什么区别?”他憋了很久,答不上来。 大学毕业,方震东被分配到了海拔3260米的迪庆藏族自治州州府所在地中甸,一个交通不便、天寒地冻的地方。时隔多年后,它有了另一个响亮的名字,香格里拉。 方震东以前没有去过高原,到中甸后,第一件事就是去认冷杉和云杉,那两颗改变了他命运的树。他发现,云杉属的球果下垂,冷杉属的则是直立的。
林芝云杉 (变种)。
急尖长苞冷杉(变种)。
进入森林,看不到果也望不到叶时,可以以树皮的分裂方式区分:冷杉是条状开裂的,云杉的树皮呈鳞片状,这是植物志书中都找不到的细微差别。 答案找到了,可惜他已永远错过了那场考试。 五年跋涉,千种收获 分配到科委后,方震东确定了自己的研究课题:迪庆全州野生花卉资源调查。 迪庆有着“高山花园”的美称,但少有人知晓山沟里那些植物的种类和分布。1986年,方震东凭着初生牛犊的冲劲,试图将整个迪庆州的物种梳理、采集一遍。 迪庆州有海拔6740米的卡瓦格博雪山,有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白马雪山,有干暖河谷,还奔腾着虎跳峡……光是走一遍,他就花了五年。
香格里拉高原-毕桑谷。
课题经费少得可怜,还得拿出钱买相机——这是野外记录植物必不可少的工具,此外路费就是最大的开销。 迪庆州共2.3万多平方公里,交通条件极差,出差能坐班车就算最幸福的事,“经常步行一两天,再远一点的,需要拿着介绍信找马帮,跟他们一起走茶马古道,没有十几天回不来”。
方震东在尼汝高山区考察途中,至今仍需骑马。吴琮三 摄
马帮行路不算快,这方便方震东在途中采集标本,“一次翻越甲午雪山,我收获很多,其中一个乌头属植物被鉴定为新种”。 雪山大河广博,迪庆州所辖的德钦县城更显渺小。就在这里,方震东邂逅了一起从昆明分回迪庆的大学生拉姆,他未来的妻子。 拉姆漂亮而热情,追求者很多,但她偏偏看上了“呆板、不入世”的方震东,在随他一起做野外调查的过程中,从免费的助手,变成了伴侣,一起应付拮据的生活,等待孩子的降生…… 每年的大多数时间,方震东都不在妻子身边。和植物打交道的人,生活也像四季一样分明。每年的前三个季节,他都要去野外,跟山林一起,只有在冬季,才回到室内做标本鉴定、写报告。 去年,方震东在数字地图上标出历年来的考察足迹,整个滇西北铺得密密麻麻,针扎不进。
方震东和孙女在一起。
“野生花卉本底调查”的五年里,方震东一共发现新种94种,但只发表了3个新种和1个新变种,在甲午雪山发现的那个乌头,他起名为“德钦乌头”。 “刚开始特别兴奋,后来就看淡了”,方震东说,在物种极其丰富的滇西北,发现新种是常事,但如果要对外发布新种,就需要非常多的考证,“而我的时间有限”。 因为调查成果丰富,迪庆州科委建立了第一个植物标本馆,方震东也出版了一本书《中国云南横断山野生花卉》,郑重写上调查结论:初步查明迪庆州有观赏植物106个科,312个属,1578种。 出版前,方震东收到中国植物学大师吴征镒亲手写的序:“高山花卉苦寒来,报于东君次第开”,称赞方震东的研究“融科学与艺术于一身”。 方震东回顾上半生才发现,分配回迪庆州并非挫折,而是起点。
吴征镒为方震东题诗。
从科学家,到“包工头” 方震东“升职”了。 高原的气候有利球根植物的生长,领导想在香格里拉种“全世界最好看”的郁金香,方震东近乎顺理成章地成为了课题组组长,调入了格桑花公司。 随着黄紫红橘各色郁金香怒放在雪山脚下,方震东和公司名声大噪——但虚名只是过眼云烟,种了三年郁金香后,企业面临转型,方震东也到了四十岁这道坎上。
植物园域外植物区。
大家猜测,方震东将回到山里,继续跟他的植物打交道。但他脑子里,却有一个更宏大的想法,也是他这辈子的终极理想:建一座植物园。就像他仰慕的爱丁堡皇家植物园,跨越四百多年,庇护着全世界收集来的物种。 做建议书、筹建办公室和工作小组……高山植物园最终以非政府组织的形式注册,2006年夏天,举行了开园仪式。
2006年6月8日,香格里拉高山植物园开放仪式。
方震东意气风发,但朋友对他的“创业”并不乐观,“他只是一个科学家,不懂商业不懂管理,几千万的大盘子,又是原始创业项目,哪一样他理得顺?” 果然,刚开始建设就遇到资金难题。“那就凑呗,凑一点钱,就干一点事”,方震东使出了当年认植物的劲头,拿出家底、求人、凑钱、省钱…… “一个爱面子的人,被逼着到处借钱”,拉姆心疼丈夫,更为他的未来担心,职工工资拖欠了好几个月、几个项目款没到、不断流出的建设费用、科研和植物繁育的压力,“他最终能把这个摊子撑起来,堪称奇迹”。
园区引种收集的国家一级保护植物,独叶草。
2018年从理塘县引入植物,川滇香薷。
植物园就地保育的西藏杓兰。
大花象牙参。
植物园迁地保护的香格里拉特有物种,中甸刺玫。
当我们问起,是否需要社会援助时,方震东谢绝了,他吁了一口气,“这三四年,植物园发展得不错,我已经不用借钱了”。接着,他为我们分享了他做“包工头”,以工养园的往事。 过去,香格里拉城区的绿化一直很让人头疼,不少人家习惯在院里养牛羊,平时满大街自由溜达,到了冬天没吃的就去啃树,所有绿化树木不到一年就死翘翘。 负责绿化的县长听说,1999年云南世博会时,方震东的团队曾把高原的云杉和冷杉移栽进了昆明的展厅,他找方震东商量,决定在香格里拉也搞“大树进城”,以此抵抗牛羊的啃食。 正缺钱的方震东几乎不加思索就答应了。签合同时,他读到一句:“如果达不到85%以上的成活率,方震东要登报向全州人民道歉”。
如今的香格里拉风景。
“这句就不用写了吧?”他有点懵。“你不敢保证,我们就不敢让你来做”,县长的助理强调。 方震东心一横,签!在他随后的计划里,要在绿化带种上云杉,中间夹杂白桦、花楸,阳面种上叶子如针刺的铺地柏,阴面有亮叶杜鹃,这些都是来自本地植物群落的“大块头”,把四季本色还给这个高原城市。 他亲自去林场挑选树源,在秋天将选中的树木断根,刺激新的根须生长,春天一来,再把树移植进城,最终树种移植成功率达90%以上。 2002年早春,香格里拉的人早上打开窗户,惊喜地发现,城里搬来了很多大树,“最明显的感受,就是空气一下好多了”。 方震东回忆,滇西北一迈进2000年,各种道路工程,以及矿山、电站、水坝的开发就多了起来。按规定,所有工程都必须经过生态环境评估这一关,环评也成了高山植物园的主要收入。
园区引种驯化,用于植被恢复的皱叶报春。
一边做环评,一边记录植物,秋天去采种子,拿回植物园做萌发、繁育。做小中甸的水库建设环评时,因了环评得细致,两种当地特有植物:中甸刺梅和大果刺柏神树得以移居它处。 2006年,白马雪山自然保护局在维西建成滇金丝猴国家公园,对外招标做公园内道路边坡的绿化项目。方震东去投标,并立下军令状,要恢复出原本的区系植被类型。 有滑坡危险的土地,用含有地下横走根茎的旋叶香青做支撑植物,再加上旱冬瓜、马桑、云南松,以及当地的禾草、野花野果,一把种子撒下去……十几年过去,恢复的区域和当地原有的植物形成了无缝对接。
方震东在流石滩样方调查。
有了做工程挣的钱,植物园活下来了,方震东和团队也不再心慌,“我们有了时间和空间,继续我们的理想”。 我们都需要一道光 小叶栒子的西藏种群从开始培育到成功,方震东用了二十年。 在植物园的培育棚中沉寂多年后,小叶荀子的枝条在地表舒展铺开,这给了方震东一个惊喜。时间到了第二年,它长出了果实,“又好看又密集,就像红珊瑚珠子”,方震东说,需要付出耐心的等待,植物才会给人惊喜。
小叶栒子。
“如果是一个科研机构来做,课题完了,后期就没有人跟踪了。放在植物园,我们有钱做,没钱也能保留住,我们能等二十年,其他人不一定有这个时间”,方震东认为,这就是植物园存在的意义。 从一粒种子熬到满树红艳,小叶栒子花了二十年,方震东的植物园的也是一样。 “以繁育实现保护,以繁育实现利用”,这是方震东常念叨的两句话,幸好,听懂的人越来越多了。 方震东说,这辈子,他看过、解剖过上万种植物,还把其中一些近乎绝迹的植物,带回了大家的视野。他也在思索,人类和植物之间存在多少种关系?利用、认识、保护、相互适应、携手重建……包含着科学的探索、哲学的追问、也有道德的审视,这些他全经历过。
方震东在户外进行样方调查。吴琮三 摄
前不久,方震东在德钦永芝河的一段公路做植被恢复项目,即将完工验收时,他想起1990年代在这条路上的一次考察。那时天黑了,而电筒被马帮提前运到了当晚的夜宿地,考察队员一行走得辛苦,方震东摸遍全身,只找到一个没油的打火机。 他打一下火星,大家就跟着往前走一下。人走的路不过一米宽,斜坡之下就是黑魆魆的江水。很快,火星也没了,路还剩三公里。 这时,江对面照过来一个光柱,默契地送他们走完了全程。 我至今不知道对方是谁,但一想起来,心里还是特别感动”,方震东说。无论是人,还是植物,生命的旅途中,都需要这样一道光,“照亮前方的路,也照亮心里的希望”。 文章引自腾讯新闻荧火计划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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